即使雪虐風饕,櫻花終究綻放── 重溫《櫻花莊的寵物女孩》

疊影
10 min readJul 2,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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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前,我在網路上接觸到《櫻花莊》這部動畫,那時候我正值入宅較早時期,姑且一股腦把它看完了。在過往的觀影過程,第一著眼點往往是真白,這位富有魅力的王道女主角,其次是她與空太及七海之間的三角關係,附帶其他一眾寮生的曖昧戲碼,無可否認,如果只是單純看了「名場面」,很容易誤會《櫻花莊》是一部「貴圈真亂」的動畫。即使再保守的人,也會認為它的劇情主骨幹關於少年少女的戀愛。事到如今,在這裡我也慚愧地承認,當年的我確實同意過這樣解讀《櫻花莊》。

七年後,我順著畢業季的氣氛下蘊釀情緒,自嘲過往浪費青春的同時,希望藉由動畫窺探(代償)青春該有的容貌(本質),決定重溫《櫻花莊》,也不禁感嘆當年螢幕上比我年長許多的主人公,如今卻成了比我年輕一歲的少年。此行重溫《櫻花莊》,發現自己很自然用了與過去截然不同的角度觀賞本作,亦重新給予動畫較高的評價。

過往我把《櫻花莊》看作典型Boy Meets Girl框架的動畫,現在我認為要理解原作者的心思,必定要直視其他元素。恰好近年拜讀過鴨志田的其他輕小說,使得我開始瞭解他的寫作風格:客觀描述的畫面與原作者訴說的資訊恰好相反。直白點說就是嚴肅、寫實、苦澀的訊息往往會被幽默、卿卿我我、甜蜜的情節包裝起來。這類反差性呈現在輕小說的載體裡能夠有效拿捏故事的氣氛,讓「輕」小說不會變得沉「重」起來。由視覺引導讀者去笑,對白再從旁帶出這段情節的真意,因而不會讓負面情緒過度堆疊,鴨志田的筆法高深之處在小說的字裡行間最容易被察覺。

「因為無法成為目標啊,也不是特別優秀,雖然無意中持續了九年,可以說是因為看到了自己的極限吧,熱情也冷卻下來了,不知道甚麼時候開始,輸了也不會覺得不甘心,無意識間學會了偷懶,這也是很常見的事吧。」──空太

動畫最突顯這一點的是第二話的這一幕。真白以漫畫取材為由,要求空太在她的房間脫光衣服,過程裡穿插許多引人暇想的對白,卻在真白問了「為甚麼空太放棄了足球」。扣連到動畫的最初一幕,空太的獨白。

一成不變的每一天,讓我隱隱覺得有些無聊,把沒有甚麼新奇的事情發生,歸咎於他人。但是……

此幕空太的自白說穿了世間大多數人,不知為何開始了某項興趣,有可能是被逼迫,又可能只是恰好用來殺時間,或者看起來尚且過得去。直至遭遇挫折後發覺即使稍微努力也改變不了現況的時候,就會漸漸意識到這就是極限,由起初心態上不自覺地選擇了放棄,演變成練習時主動找機會偷懶,因為不付出的話,輸掉的時候內心就不會受創,說到底都是為了讓自己好過一點。這份自卑心理與沮喪日益壯大,最後侵蝕到身體不再為興趣而行動。儘管未曾被強烈地否定過,但心知自己沒有才能,因而暗自卻步。

隨著故事推進,空太發現「生活不能自理」的真白是世界級名畫家,是萬中無一的天才,而仁、美咲、龍之介等人在各領域均有成就,他們那跳脫了一般高中生的創作能力,異常多彩的生活方式,讓反觀自己一事無成的空太,承受不了這份自卑感而想要逃離櫻花莊。

好幾年前,每次我談論《櫻花莊》的時候,都會貶損它不現實的部分(如:真白倒貼等情節),對其極之反感,但是只要換個角度解讀作品,鴨志田真正想表達的意義上,《櫻花莊》實在無比合乎現實,甚至過於殘酷。

當空太察覺到內心的自卑並想要面對它,首次為製作商業遊戲努力,從空有概念到寫企劃書、練習如何報告企劃,花了相當的時間和心血,也動員了櫻花莊全體住客的幫忙,結果面試開始時被評審突然提問而亂了陣腳,導致接著的面試未能好好發揮,錯失遊戲企劃被商業化的機會。豈料失意的他回到櫻花莊後卻要被剛取得漫畫連載的真白擔心,這個畫面猶如戲謔天才與凡人身份上的對立,真白與空太的才能差距再一次成為了矛盾源頭。

與空太相對,真白的同窗麗塔嘗試過拼盡全力去追趕真白,無奈還是縮窄不了兩人的差距,被祖父認為無論如何都不可能畫得比她好,要求她放棄畫畫。麗塔獨自面對這一切,也和空太一樣抵受不住自卑和頹喪,變得不想再提筆,並把其失去畫畫的權利歸咎於真白,認為真白所擁有的壓倒性才能讓畫畫變成了她最討厭的事情,因而無法實現曾幾何時的理想──成為出色的畫家。更可悲的是,她認為自己既然沒有真白的才能,就不應該浪費時間畫畫,索性留在真白身旁照顧她,假借「身為室友的她替真白的成就感到自豪」來安慰自己。但唯一與空太不同的是,麗塔對畫畫的熱情不亞於真白。

正如龍之介所說,麗塔從未思考過以自身的意志解決眼前的狀況。她怨恨真白的才能,怨恨祖父冷酷無情的實用主義,卻沒有表達過自己想要做些甚麼,又勉強自己配合真白,結果陷入悲天尤人的死循環。這段情節提出了才能差距的另一種狀況:除了像空太這種未曾全力以赴就選擇放棄的平凡人,這個世界還存在著不能輕易放開執著,像麗塔那樣拼命鑽研單一領域的人,在付出所有之後,接受不了自己與天才(比自己強上很多的對手)的差距,轉過頭已迷失了自己,甚至絕望地否定先前的一切努力。

「才能這種東西啊,有時候會不自覺地將周圍的人都捲進去,弄得遍體鱗傷,越是接近就越是被撕得粉碎。在凡人無論如何也無法達到的高度,就有著這樣一群人,我們想看也看不到,那雲端之上的世界,那些傢伙就生活在那樣的世界中。」──仁

天才與凡人一起創作,其才能差距帶來的消沈和痛苦前方,究竟還存在甚麼呢?

麗塔最終回到櫻花莊與真白等人創作喵波隆便是鴨志田寫給觀眾的解答。惟有去正視自己的軟弱,拋開自卑才能夠真正地超越自己。不是埋怨天才們的才能,也不是去怪罪自己的平凡,更不是把狀況歸罪於旁人的意志;而是走出舒適圈嘗試與天才們並肩前進,享受創作過程的樂趣,見證了不起的作品誕生,從這些厲害的傢伙身上學習到某些事物,繼而肯定自我。這就是《櫻花莊》的核心命題之一。

一般談夢想談青春的作品都會在不同故事階段描寫不同程度的挫折,讓主人公跨越障礙、排除萬難,一步步接近理想,途中角色所面對的事物與起點往往已經完全不同。這種從左到右,高低起伏的線形故事架構,符合絕大多數作品。《櫻花莊》卻與這些典型故事不一樣,空太在整個故事不斷被考驗的,都是同一難題,只是一次比一次慘烈。

空太這種努力到最終話,始終無法享有任何成果的主人公在動畫作品裡十分罕見,但放到現實的層面來說,可謂十分寫實,畢竟現實往往更加殘酷,而鴨志田從不介意描寫它。故我會把《櫻花莊》這種特殊的故事架構比喻為漩渦狀的敘事結構,其中心由「才能與社會的不公」這個核心命題組成,由此引申出空太追夢的過程中所遭受的打擊,越是努力,前方便有越多難以承受的挫折隨著劇情推進像漩渦一樣越捲越烈。而空太、七海和仁,他們三人於動畫裡正處身於這個漩渦之中。

在自己力所不能及的地方,自己的未來就這被被決定了。無論自己多麼努力也有無法改變的東西,雖然這是非常不公平,但社會上就是有這麼多不公平的事。

空太在入門製作遊戲的時候雖然完全沒有編程和相關經驗,但憑著龍之介推薦的書藉和櫻花莊眾人的建議完成了第一份遊戲企劃書,無奈投稿到大公司後,在評審會落選了。在得知傾盡全力後的失敗原來如此辛酸,空太看清了自己的實力,為了拭去落選的無力感,他明白只有繼續努力去寫第二份遊戲企劃書,這次還請真白去設計插圖,結果以讓工作人員去修改企劃為前提下通過一次審查,最後的最後卻敵不過大熱動畫與人氣VOCALOID聯動的音樂遊戲企劃,企業明顯礙於商業考量,剔除了空太的企劃。接過電話得知這個消息的空太跪倒在學校的走廊。

傍晚空太收到企業來信,諷刺的是,儘管空太的企劃落選了,在他企劃中負責插畫的真白反而接到工作(被邀請去畫人設)。

「我這兩年到底算甚麼,一直在忍耐, 朋友們去卡拉ok去買東西的時候,我卻要打工,我一直忍耐著不去玩不放鬆自己,這都是為了不讓自己在將來後悔,我也想去玩啊,可是...我明明將一切都犧牲了,可是這些都毫無意義,沒有任何意義,落選了就沒有任何意義了,告訴我啊,我這兩年到底算甚麼!」──七海

無論是空太遊戲企劃的不採用,還是七海因家人意願而需要邊打工邊上聲優養成所卻換來試鏡落選,還是仁竭力於創作追上美咲的動畫水準的劇本。直到動畫的完結,三人的理想終究還是停留在起步階段,三人曾盡力拼搏過,可惜三人都撲空了。《櫻花莊》的母題始終在於少年少女放開一切努力追夢,然後學會如何面對挫折,為理想苦惱飲泣,懂得接受世界上存在再努力也做不到的事情,抱著這份遺憾重新振作再次回到理想面前。

平凡的少年少女面對自身的平庸、不甘、自卑以及社會的不公都依然堅持投身創作,直視內心不願直視的事物,跨越才能的差距維繫身邊的友誼,樂於加入他們創作出有趣的作品。首尾呼應若要打破一成不變的日常並走出平凡,必先靠自己踏出第一步,替作品(青春)填上色彩,親身證明努力會有回報。

櫻花莊原是一群不被世俗理解的人他們的歸宿,寓意是有個棲身之所,好讓他們能夠專心創作,因為住在那裡的寮生決心撕破了名為「日常」的佈景,如同空太、七海,至少他們察覺到內心不甘平凡的心聲,早就比其他同年紀日復日行屍走肉般回校的同學來得不平凡。

後記

這次重溫《櫻花莊》,許多小時候尚未有足夠人生經歷去咀嚼的某些情節,如今終於能夠理解。動畫每一幕提及到才能、挫折等議題的時候,我都幾乎忍不住喊出聲,極為同情主人公們的處境。

若果分拆《櫻花莊》的作畫、腳本、音樂等各方面來看,它誠然未稱得上是神作,但基於以上均能在整季動畫中維持水準,適時在關鍵地方發揮作用,綜合起來的加乘效果,我認為《櫻花莊》值得歸類為最有水準的一類動畫。在各種背景裡的色光搭配的層次都能看出J.C.STAFF作畫少見的用心,只要稍微留意真白的頭髮、眼睛的特寫,也不難發現其作畫的精細度。其次是系列構成和腳本,岡媽、花田十輝、志茂文彥,某幾集甚至連原作者鴨志田也參與其中,24話動畫如此緊湊,必然歸功於把原作精煉提純,將內容變得精彩動人的他們。

動畫《櫻花莊》描寫的青春同樣具有很多搞笑、開心的青春日常,也不乏泳裝回、平安夜回、情人節回等固有劇情套路,但不容忽視的是,《櫻花莊》仍有不少灰暗、殘酷得令人難受的片段,連同這些鴨志田筆下隱約含蓄的苦澀味,以及為實現夢想苦戰過後所殘存的遺憾,或許也屬我們青春的一頁。近來大家討論的《不起眼女主角培育法》被認為是理想化了創作者的心路歷程,相對而言,我認為《櫻花莊的寵物女孩》譜寫了較為寫實的創作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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